綜合避難所

我奶奶在山裡採了一輩子的野菜，從她還是十歲的孩子開始，就跟著祖母上山，春天挖蕨菜，秋天採葛藤，冬天翻開落葉找茯苓根。她很晚才開始失智，八十幾歲才開始叫錯孫子的名字、用洗衣粉煮湯麵，但唯獨有一件事，她從未忘記過。

她說：「在山上採野菜時，看到站著的人，不要抬頭。」

說這句話時她總是語氣平淡，像在提醒我要穿長袖防蚊。但有一次，我忍不住問她：「奶奶，妳說那句話的意思是什麼？」

她頓了一下，說：「採菜時視線總是朝下，往往要到靠很近才會發現…有些人是浮在空中的。」

她很少講太多細節，但有一年她發高燒時神智不清，在床上重複地說著：「那雙腳在地上……那個人站著……我跟她打招呼……她的脖子……那不叫脖子了，那是……一條繩子在笑……」

那年我九歲，半夜嚇得哭出來。

長大後我一度以為那只是她胡言亂語。但現在，我不敢再那麼篤定了。

⋯⋯

事情發生在我二十七歲那年。我那陣子剛搬回老家工作，每天要開車穿過一段林道。那天是個陰天，霧氣有點濃，我停車尿尿時，注意到前方有個人影站在小徑邊。

我本來以為是山友，但那個人動也不動。我心裡一陣發毛，忽然想起奶奶的那句話。

「不要抬頭。」

我告訴自己這很荒謬，但身體卻完全不想照辦。我低著頭往車子走，繞著那個人影，沒看牠一眼。

就在我打開車門的時候，耳後傳來一個聲音，很低很慢：

「為什麼……不跟我打招呼……？」

我猛地上車，鎖門、發動、踩油門。那天晚上我沒回家，睡在山下的朋友家，整晚沒闔眼。

隔天，我回到奶奶家看她。她已經臥床多年，說不出話了。但當我走進房間，她像聞到什麼似的，突然用盡力氣睜開眼，嘴巴無聲地張合。

我湊近一聽，她微微吐出一句幾乎聽不見的話：

「今天我生日喔。」